“由东极抵交南”:十七世纪滞日朝鲜人赵完璧的安南之行
复旦大学 文史研究院
王鑫磊(助理研究员)
摘要
1597年,朝鲜士人赵完璧在丁酉倭乱中被俘往日本,其后跟随日本商船三次航海前往安南,目睹了当时安南的各种情况。1607年,赵完璧跟随朝鲜通信使返回国内,并向其身边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见闻。这些经历和见闻被李晬光等朝鲜学者记录下来,并随其文集流传后世。朝鲜人赵完璧由朝鲜到日本,继而到安南,最后由日本回到朝鲜,这个过程主要是依托海上交通完成的,这一点很能反映十七世纪亚洲海域的交通情况以及海洋在东亚各国交流中起到地重要作用。同时,深入考察赵完璧渡航安南的这一事件后会发现:它不仅直接关系到朝鲜、日本和安南,还间接涉及吕宋、琉球,至于中国,更是作为一个大的历史背景贯穿其中。此外,这一事件还与丁酉倭乱、朝鲜和安南的朝天使行、朝日之间的通信使活动以及日本的海上贸易等历史情境相关联。可以说,这一以亚洲海域为场景展开的并不起眼的小事件,却很能充分展现出历史上亚洲各国间交往的宏大场面。
关键词:
赵完璧、朝鲜、安南、日本、航海
1597年,一个叫赵完璧的朝鲜士人在丁酉倭乱中被俘往日本,其后跟随日本商船三次航海前往安南,目睹了当时安南的各种情况。1607年,赵完璧跟随朝鲜通信使返回国内,并向其身边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见闻。这些经历见闻被李晬光等朝鲜学者记录下来,并随其文集流传后世。这就是赵完璧事件的梗概。
一、赵完璧事件的历史文献、流传背景及其相关研究
今天所能看到有关赵完璧安南之行的文献,主要来自十七世纪朝鲜文人文集的记载。虽有说法称赵完璧本人曾写过自传性的《赵完璧传》来记录自己的安南经历,但现已失传。因此,同时代朝鲜文人转述性的记载,实际上就成为后人研究这一事件最原始的资料。这些资料包括:李晬光(1563-1628)的《赵完璧传》、郑士信(1558-1619)的《赵完璧传》和李埈(1560-1635)的《记赵完璧见闻》。据这三位作者的记载,他们均是对自己听闻的赵完璧事件进行转述。其中,李埈和郑士信都明确提到自己是从一个名叫金允安的人那里听闻此事,而金允安的消息来源则是赵完璧本人。至于李晬光,虽然在其《赵完璧传》中没有提到自己如何得知此事,但从他和李埈、郑士信二人过从甚密这一点推测,应当是从二人处听闻。这三种文献篇幅不一,以李晬光所写最长,为1613字,郑士信次之,为1125字,李埈所写最短,仅537字。就其内容而言,虽有部分重复,但亦各有侧重,且颇有能互参互补之处。因此,如要全面了解赵完璧事件的经过,最好将此三种文献比照阅读。
事实上,赵完璧事件之所以经由这三人之手被转述和留传下来,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关键原因,那就是李晬光这个人物,这并非因其所写《赵完璧传》的篇幅最长,而是因为赵完璧安南见闻中有一件事与其相关。赵完璧在安南时发现,当地的读书人中竟然十分流行李晬光的诗词,而这些诗词是李晬光1597年出使明朝期间与安南使臣冯克宽的酬唱之作,经由冯克宽之手传到了安南。这一消息由赵完璧带回朝鲜,立刻成为儒林一大轶闻。不难想象,比之赵完璧所述对当时朝鲜人来说略显遥远的安南情况,这一与当世朝鲜人物相关的新闻事件,在社会上一定流传更快、影响更广。金允安之所以向李埈、郑士信二人转述赵完璧之事,大概也主要是因为这件事。事实上,此后“芝峰诗播远国”(按:芝峰为李晬光号)一直被朝鲜人所津津乐道,李睟光自己在回忆这件事情时也颇为感慨,且但凡是记录李晬光生平的文献,几乎无一例外都会记录该事迹。
不可否认,赵完璧事件在当时的流传,很大程度上仰赖李睟光的事迹,假使赵完璧安南见闻中没有关于李晬光的情节,其安南经历为后世所知的可能性大概会大打折扣,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下层士人,其言论著述很难引起人们的关注,正如传说为其亲撰的《赵完璧传》最终会失传一样。
然而,当赵完璧事件到了李晬光及其友人笔下,情况就变得不同了。他们都是当时朝鲜顶尖的知识分子,且三人都有过出使中国的经历,对国际知识有一定的了解,特别是李晬光还和安南使臣有过直接接触,因此他们能够敏感地意识到赵完璧事件所传递出的更有价值的信息,即当时绝大多数朝鲜人所不知晓的安南信息。如果说郑士信和李埈二人撰写赵完璧传记,还略带有一些吹捧友人的目的,那么李晬光《赵完璧传》的重心,可以说已经完全转移到了有关安南情况的记述上,这也是为什么李晬光的《赵完璧传》最为研究者重视的原因。可见,一方面,赵完璧事件因李晬光的事迹而不断被传播,另一方面,因为有了李晬光的《赵完璧传》,更使得该事件进入了经籍文献的记载,不断为后人引述转载,进而流传至今。
针对赵完璧事件展开的研究,在韩国和日本都有不少,多数韩日学者是从赵完璧事件所折射的朝、日、越三国关系史的角度展开讨论,比如韩国学者金泰俊在其《壬辰倭乱与朝鲜文化的东渐》一书中,就将赵完璧事件置于朝日关系史的范畴讨论;日本学者片仓穣的《朝鮮とベトナム日本とアジア: ひと·もの·情報の接触·交流と对外观》一书中提及赵完璧事件,重点在讨论古代朝鲜、日本与安南的三方关系;日本学者岩生成一的文章《安南国渡航朝鮮人趙完璧伝について》则通过介绍赵完璧事件,将讨论重点集中于其中所展现的日本与安南关系。此外,有韩国学者从古代朝鲜人的越南认识的角度进行论述,如孙灿植的《从<赵完璧传>看芝峰李晬光的越南认识》一文。还有韩国学者专门就《赵完璧传》的文本和文学性展开分析,如权赫来的《<赵完璧传>的文本和文学性意味研究》及赵家源的《李晬光<赵完璧传>的书写性特征》。
二、赵完璧的安南渡航经历及见闻
1、赵完璧其人
根据前述各种版本赵完璧传的记载,加之后来学者的考证,我们对赵完璧生平情况的了解,大致可以达到如下程度:
赵完璧,朝鲜时代中期晋州(今韩国庆尚南道晋州市)人士。据记载,其“弱冠值丁酉倭变(1597年)”,因古人20余岁皆可称弱冠,故推测其生年约在1567至1577年间,卒年则不详。 赵完璧在1597-1598年的“丁酉倭乱”中被日军俘虏,并被带往日本京都。到日本之后,他最初是做日本人的奴仆,后来因为通晓汉字,被日本商人角仓了以雇佣,先后三次(1604、1605、1607年)随日本朱印船船前往安南行商,期间还有一次前往吕宋。赵完璧在安南期间,曾和安南高官文理侯郑剿及一些儒生有所往来,并从其处得知朝鲜人李芝峰(李晬光)的诗文流行安南一事。因前后三次往来安南,故其对安南的风俗人情亦有深入观察。在安南时,官员文理侯郑剿曾提议赵完璧不要返回日本,留在安南寻找机会经由中国返回朝鲜,但赵完璧因认为安南人不可信而没有接受这一建议。到了1607年,因当时朝鲜与日本修好,朝鲜派出使节递送国书要求日本放回战争期间被虏人,赵完璧终与雇主解除契约,并与当年前往日本的朝鲜“回答兼刷还使”吕佑吉、庆暹等一行共同回国。赵完璧归国以后,将其安南见闻告知身边友人并被广泛传播,但关于其本人后来情况,除郑士信记载称其“安居奠业复如初”外,再未见史载。
2、受雇登船与海上经历
赵完璧作为战争俘虏被带到日本,成为日本人的奴仆,李晬光记载他“为倭服役甚苦,思恋乡土,常有逃还之志”,郑士信亦称其“为倭所抢,以归于日本,服役使唤,如我国之奴属焉”,可见其最初的生活相当艰难。经过几年之后,事情出现了转机。如李晬光所言,当时日本人“轻生重利,以商贩为农,以舟楫为鞍马,海外南番诸国无远不到”,而郑士信亦提到,当时日本人中有“欲行商于安南国获大利者”。同时郑士信还提到,日本人通商安南,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即“必求得浙江人老于海善候风者及解文通意者与偕,然后乃行”。据记载,成为赵完璧雇主的日本商人,先已雇佣了长于航海技术的浙江人,具备了第一个条件,但却苦于找不到解文通意之人(这里所谓的解文通意,自然是指懂得汉字),赵完璧出身朝鲜士族,自小学文,故因“晓解文字”被相邀出海。据郑士信记载,日本商人还与赵完璧“为盟文以约曰:往来安南之后,则永放汝任其所之”,而“完璧志切返国,不避死,乃从之”,故此“与浙江人同浮海向安南国”。
仅从赵完璧受雇登船的记载中,我们就可以发现不少有意思的话题。比如关于当时日本商人热衷贸易,“海外南番诸国无所不到”,以及通商安南可获大利等记载,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日本对外贸易的繁荣景象。而日本人出海必须先求得中国浙江人驾船,说明至少在那个时期,日本人虽有强烈的海外贸易意识,但其航海技术还有所欠缺。事实上,在李晬光的《赵完璧传》中,除记载有当时日本人必以“唐人之惯习海程者为船主”外,还提到“倭船小,不能驾大海,以白金八十两购唐船,船中人共一百八十余名”这一情况,可见当时日人航海技术的欠缺,不仅在人的因素,连硬件即船的因素亦是如此。反过来看,中国当时的远洋航海技术水平之高则可见一斑。至于日本人行商安南需要懂得汉字的人同行这一点,则是当时整个东亚乃至亚洲地区“书同文”现象的反映,而在这个事件中,日本商人雇佣的汉文翻译并非中国人,而是一个通晓汉字的朝鲜人,则更富戏剧性。事实上,日本人利用壬辰战争中被俘的识汉字朝鲜人在其海外贸易中担当汉文翻译的情况,似乎并不是个别的现象,在中国文献中亦有沿海发现日本漂流商船上有朝鲜人翻译的记录。
抱着从安南回来后就可以回归故国的期待,赵完璧登上了远洋冒险之旅,不过后来日本雇主出尔反尔,并没有兑现承诺,此为后话。有关赵完璧的海上经历,在目前所见的赵完璧传中都有一定篇幅记载,其中又以李晬光和郑士信所记尤详。这些记载的内容包括了航海路程、航海技术以及海上异闻等,为我们了解古代亚洲海域及海域空间内的活动提供了有趣的资料。
(1)航海路程
在各种文献中,以李晬光对航海路程的记述最为详细:
安南去日本海路三万七千里,由萨摩州开洋,历中朝漳州、广东等界,抵安南兴元县。
生又言海水西高东下。距广东七十里,海中有鸡龙山,山极高峻,地皆浅滩。鸡龙山之东,水折而东走,舟行甚艰,必由山内以过,不然则漂流至东海乃止。盖水势悍急如此,自日本昼夜行四十日或五六十日始达安南,还时则顺流十五昼夜可抵日本矣。大海中舟行以风便,故每三、四、五月可行,六月以后不得行舟。
关于日本到安南的海路里程和航海路线,李晬光记载:“安南去日本海路三万七千里,由萨摩州开洋,历中朝漳州、广东等界,抵安南兴元县”,而其对航行时间也有详细记载:“自日本昼夜行四十日或五六十日始达安南,还时则顺流十五昼夜可抵日本矣。大海中舟行以风便,故每三、四、五月可行,六月以后不得行舟。”就此所见,当时日本与安南间的海路,去程与返程所需时间相差超过一半以上。我们知道,古代航海主要以帆船借助风力航行,风向对船速有决定性的影响,除此以外洋流也是关键性因素,因此往返耗时不同这一点并不足奇,而李晬光在当时的记述中就已经指出了“大海中舟行以风便”这一点。同时李晬光提到,赵完璧称之所以往返耗时不同的原因之一是“海水西高东下”,这一点现在看来有欠科学,但大概反映出当时人的某种海洋认识。此外,李晬光还提到这条航路“每年三、四、五月可行,六月以后不得行舟”,这实际上反映的是亚洲海域的季风问题。不仅如此,他还记载:“距广东七十里,海中有鸡龙山,山极高峻,地皆浅滩。鸡龙山之东,水折而东走,舟行甚艰,必由山内以过,不然则漂流至东海乃止”,这很显然是在说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的洋流问题。
(2)航海技术
相比之下,在郑士信的记载中,与航海技术相关的内容更多一些:
浙江人常于船上,持候风五緉扇及日影台,夜则看星象以分方位,及由某方向某国之路,如云南闽浙宁波日本南蛮朝鲜耽罗之属了然指掌。又以海底沙土之色,辨其为某地某方。常以长绳悬铁锤,于锤下涂粘糊饭,系长绳而下,或至直下三四百余把者,看其锤底所粘出沙土或垆或白,以辨其地方焉。
其中所提及的候风五緉扇、日影台以及夜观星象等,是航海中帮助辨别风向和方位的工具和技术,当然除了工具和技术,更重要的还是经验,船上浙江人对“云南、闽、浙、宁波、日本、南蛮、朝鲜、耽罗之属了然指掌”才是确保航海成功的最关键因素。不过,比起上述这些,浙江人的一种“以海底沙土之色”分辨方位的技术,似乎才是让记述者最感兴趣的地方。不仅郑士信详细记载了这一点,另外两位记述者李睟光和李埈,虽然对航海技术相关内容记载不多,但也都不约而同的提到了这一点,这应该是因为这一技术在他们看来比较新奇。对于这一技术,郑士信提到了最多的细节,包括提到其具体做法是“以长绳悬铁锤,于锤下涂粘糊饭,系长绳而下,或至直下三四百余把者”,以此粘出海底沙土,并且还提到了浙江人是通过看海底沙土的颜色是黑还是白来辨别方位。至于这种方法依据为何、如何分辨,我们不得而知,但据日本学者岩生成一所言,这种做法在日本的航海史料中亦多有记载,由此可见应该是一种当时比较普遍应用的经验性航海技术。
(3)海上见闻
对于赵完璧事件的记述者来说,“勾沙观色辨位”之法虽然新鲜,但与其它一些赵完璧所述海上见闻相比,简直黯然失色。这里就要涉及到李睟光、郑士信、李埈三位记述人无一例外都记录下的内容,即赵完璧“海上遇龙”的离奇见闻。据郑士信记载,赵完璧在海上时常听航海者向他讲述一些怪异之事:比如,在海上有时会遇到“妇人形作怪之状”,这种妇人形的海怪“自古相传是汉时漂溺之鬼”,如果遇到,则“必祭以油蜜果面饼等物,掷波上以去,然后得免覆没”;又如,在海上经常会遇到鲸鱼,其情状被形容为“见横海长鲸喷波涨天”,而这时候的应对之法则是“即下碇住船,以竢其止然后乃过”。然而,海怪和鲸鱼之类,比之于龙,则只能算小巫见大巫。据航海者说:“南海常多雾雨,海中多大龙,龙之在海中者,必靠某物上挂其身,然后得云变化升天。其例也,龙挂着船上,船必覆没。故舟人见龙之来,则错愕失色”。不过,就算是龙,也并不是没有对付之法,而驱龙之法就是“以生鸡五六十首,炮燖出臭,磔投船头海波,然后龙乃潜遁无患”。故此,当时远洋航海的船上必“常畜鸡数百首以行”。
当然,记述至此,这些关于海怪、鲸鱼乃至龙的事情还只是停留在传闻的层面上,不排除其只是航海者海行无聊时的谈资。可最离奇是,据赵完璧所说,他还真的亲身遇到了龙。郑士信的记载称:“完璧之再往来也,适一遇青龙,其鳞甲光芒,蜿蜒来去也。其禳之如许云”,而李睟光和李埈也都绘声绘色地记载了赵完璧“海上遇龙”的经历,李睟光甚至还描述了船员以寻常之法驱龙未果而转用铳炮数十齐射方始驱之这样的细节。显然,“海上遇龙”这一情节有些过于荒诞无稽,而一般研究赵完璧事件的学者都倾向于把这里的龙认为是鲸鱼一类的大型海洋生物,这样似乎才比较科学。事实上,赵完璧遇到的是龙还是鲸鱼,这个问题没有太多探讨的必要。需要思考的是,当时赵完璧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龙,而转述者也没有提出任何疑义,这背后的问题是什么?一言以蔽之,我们不应该以今天的认知程度去揣测古人的想法,尤其是在历史研究中。另外,笔者所想到的是,“海上遇龙”这个情节的存在,大概也和之前提及的李睟光事迹一样,对赵完璧事件的流传后世有一定的助益吧。
3、安南见闻
赵完璧乘坐日本商船,经过五十余天的海上颠簸,终于抵达安南。赵完璧在安南的所见所闻,是目前所见各种赵完璧传最核心的记载,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1)李芝峰诗流行安南
之前谈到赵完璧事件的流传时,已经提到赵完璧发现李晬光(李芝峰)诗文流行安南之事,而事情的具体经过如下:
(安南)有文理侯郑剿者,以宦官用事,年八十,居处甚侈,地多茅盖,而唯文理侯家用瓦,瓦缝用油灰,以孔雀羽织绡为帐。一日文理侯招生,生至,则有高官数十人列坐饮宴。闻生为朝鲜人,皆厚待之,且馈酒食。问其被掳之由,曰倭奴之侵暴贵国俺等亦闻之,颇有悯恻之色。仍出一卷书示之,曰此乃贵国李芝峰诗也。[芝峰即睟光号,诗即睟光丁酉奉使中朝时赠其国使臣者也。] 你是高丽人,能识李芝峰乎?生以乡生,年少被掳,又不斥名,而称芝峰,故不省芝峰为谁某。众叹讶久之。生阅过其书,则多记古今名作,无虑累百篇。而首题曰“朝鲜国使臣李芝峰诗”,皆以朱墨批点。且指其中“山出异形饶象骨”一联,曰:此地有象山,所以尤妙。相与称赏不已。既数日,儒生等又请致于其家,盛酒馔以饷之。因言贵国乃礼义之邦,与鄙国同体,慰谕备至。谈间出示一书曰:此贵国宰相李芝峰之作,我诸生人人抄录而诵之,你可观之。生自以朝夕人,无意省录,且请纸笔,只传写数篇而还舟。厥后见学校中诸生,果多挟是书者。
因为赵完璧是朝鲜人,所以安南人对其到来似乎颇感兴趣,以至于当地高官文理侯郑剿也专门邀请其参加饮宴。席间他们谈论到赵完璧的经历以及与之相关的战争情况,从中我们看到当时安南人对发生在朝鲜半岛的事情是有所了解的。同时,因为赵完璧是朝鲜人,所以安南人向他出示了一本流传于当地的朝鲜人诗集《朝鲜国使臣李芝峰诗》。遗憾的是,赵完璧因为年少见识有限,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李芝峰为何人,甚至想当然地以为他大概是朝鲜的前代古人。不过,他对安南儒生争相抄录李芝峰诗文以及学校诸生“多挟是书”留有深刻印象。而直到其回国后跟别人提到此事,方才知道这个李芝峰即当世名臣李晬光,当时李晬光已经因为对光海君直言上谏而名声鹊起,且其官位已约在一二品之列。
在李晬光的《赵完璧传》中,对于安南人传诵的自己的诗作,仅仅提到了一句“山出异形饶象骨”,而在郑士信和李埈的记载中,对诗文内容的记载则详略不一。这首诗作的全文应是:
万里来从瘴疠乡,
远凭重译谒君王。
提封汉代新铜柱,
贡献周家旧越裳。
山出异形饶象骨,
地蒸灵气产龙香。
即今中国逢神圣,
千载风恬海不扬。
李晬光告诉我们,这首诗是他“丁酉奉使中朝时赠其国使臣者”,而李埈也指出:“诗即公聘上国时遇安南使臣冯克宽于逆旅,相与酬唱者也”。1597年,李晬光已经官拜正三品,任成均馆大司成、承政院右承旨等职,他以进慰使的身份出使明朝,期间与安南使臣冯克宽多有往来,其酬唱诗作在两人文集中都有收录。
(2)安南的国情、风俗与物产
从信息传播的角度来看,芝峰诗流行安南这一点,只能算是赵完璧带回的大量安南信息中极小的一部分。而真正能够增进古代朝鲜人对安南认识的信息,主要还是集中在各种赵完璧传中记述的有关安南国情、风俗和物产等方面的内容。
有关安南的国情,李晬光的记述中提到两点,一是赵完璧所到的港口城市兴元县距离当时安南国都“东京”八十里这一地理概念,二是当时安南“国内中分为二,一安南国、一交趾国,互相争战,未决胜负”这一国内政治情况;郑士信则提到了安南实行科举的情况:“乡举则如我国之乡邑都会试取,以送于王都云”;李埈则提到安南“习诗书之敎,官制法度,略仿中朝”的情况。此外,李晬光《赵完璧传》中有对当地气候条件的记述,比如“其地甚暖”、“日候昼热夜凉”等,并且记载安南的农耕情况是:“水田耕种无时,三月间,有始耕者、有将熟者、有方获者”。
各种版本赵完璧传中涉及安南社会风俗人情的记载亦颇多。比如,李晬光提到“其国男女皆被发赤脚无鞋履,虽官贵者亦然”,而郑士信的记载指出安南人习惯赤脚的原因是“盖其国土无泥滓无石块,只有软白沙,冬暖如春,故跣行不伤足”。又如,李晬光提到安南人有漆齿的习俗以及其人多长寿的现象:“其人多寿,有一老人发白而复黄,齿则如小儿,所谓黄发儿齿者也。问其年则百有二十,其过百岁者比比有之”,“黄发儿齿”的说法出自《诗经》“既多受祉,黄发儿齿”,用以形容人老长寿,而赵完璧在越南真的看到了人老到一定程度头发会从白色再变成黄色的现象。同时,李晬光的记载中还提到诸如安南“俗尙读书,乡闾往往有学堂,诵声相闻。儿童皆诵蒙求及阳节潘氏论,或习诗文”、“其读字用合口声,与我国字音相近”、“但纸最贵,书籍则皆唐本”、“喜习鸟铳,小儿亦能解放”等一些社会情况。此外,郑士信记载了安南妇人热衷贸易的现象,并指出这是因为安南男子每年的年初会给妻妾一笔钱,而妻妾们则用其从事买卖活动以改善生活。
且其国男子多畜妻妾,豪富者多至数十。每年春初,其夫分与金银若干两于其妻妾,使为买卖资。其妻妾以其金银为终年售纳之业以为常。故其妻妾闻异国贾舶来至,则虽卿相之妻妾,必皆乘屋轿,尽率一家子女眷属以来列坐,与倭人论价,或示其处女,求面币。其出入,多从卫前导,甚盛矣。
再来看安南的物产,有关安南物产的记载,仅见于李晬光的《赵完璧传》,原文如下:
地虽滨海,海产不敷。果则橘荔子外无他杂果。馈以干柹则不识之。唯常吃槟榔,以青叶同食,未知为何物也。[小说曰:南人食槟榔,以扶留藤同咀,则不涩云。盖此物也。]槟榔树高数丈,耸直如竹有节,叶似芭蕉。木花树甚高大,田头在处有之,花大如芍药,绩而作布甚坚韧。桑则每年治田种之如禾麦,摘桑以饲蚕。丝绢最饶,无贵贱皆服之。渴则啖蔗草。饭则仅取充肠。常饮烧酒。用沉香屑作膏涂身面。有水牛,形如野猪,色苍黑,人家畜养,作耕或屠食。以日气热,故昼则牛尽入水,日没后方出。其角甚大,即今黑角,倭奴贸取以来。[五代史云占城有水兕,所谓水牛疑即兕也。]象则唯老挝地方出焉,谓之象山,有德象,其牙最长几五六尺。国王畜象至七十头,出则骑象。象有拜跪如人者。孔雀、鹦鹉、白雉、鹧鸪、胡椒亦多产焉。
其中提到的情况有:安南虽然地处海滨,但海产并不多;安南出产的水果种类比较单一,只有橘子和荔枝;安南人喜欢嚼食槟榔,关于槟榔的食用方法和槟榔树的形态亦有记述;安南到处都可见一种木花树(即木棉树),这种树的花型很大,类似芍药,这种树可以用来做成很坚韧的布料;安南人种桑乃是治田而种,即种地桑,其比之桑树产量更大,因而安南的养蚕业发达,丝产量大,安南人无论贵贱皆穿着丝制衣服。此外,其中还提到了一些动物,比如身形硕大的水牛、南亚特产的大象、以及孔雀、鹦鹉、白雉、鹧鸪等。同时还并提到安南亦多产胡椒。这里记载的各种安南物产的情况,除了是一种对安南情况的客观描述外,还成为一种知识资源,被朝鲜人所接受和认识,比如后世一位朝鲜学者李圭景在编写其《五洲衍文长笺散稿》这一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时,就曾经引用李晬光《赵完璧传》相关记载来辅助其对木棉、地桑、孔雀等事物属性的介绍:
交址安定县有木棉,高丈余。中原岭南木棉树高数丈。春开红花。即攀枝之类。我东岭南晋州府人赵完璧,俘于倭,入安南国。见棉树甚高大,田头在处有之,花大如芍药,绩而作布甚坚韧云。
愚尝阅《赵完璧传》,完璧即晋州人也,漂入安南国,竟得生还,多传彼国之俗云。其国种桑,每年治田种之如禾麦,摘叶以饲蚕,故一岁八蚕,而桑自不贵,丝绢最饶,无贵贱皆服之。其田桑之利,百倍于高大之桑。足可知矣。
我东《赵完璧传》,完璧丁酉倭乱,俘入日本。随商转地安南国,竟生还。言安南多产孔雀,国人文理侯郑剿家,以孔雀羽织绡为帐,其土产可知也。
4、关于吕宋、琉球和日本
在李晬光的《赵完璧传》中,除提到赵完璧的安南见闻外,还涉及吕宋、琉球和日本的一些情况。这些内容在其他两位记述者笔下,均未出现:
生亦尝随往吕宋国,国在西南海中,土多宝货,人皆髡发为僧。琉球地方甚小,其人皆偏髻着巾,不习剑铳诸技。距萨摩约三百里有硫黄山,远望山色皆黄,五六月常有烟焰。
李晬光提到,赵完璧除跟随日本商船三次前往安南外,还曾经航海去过一次吕宋,并称其“国在西南海中,土多宝货,人皆髡发为僧”,这一点在日本学者岩生成一看来十分重要,因为在日本文献中,关于那个时代商船进行南洋贸易的资料极少,如果赵完璧传所述确实,那么就提供了一条有关十七世纪日本商人开展南洋贸易活动的新证据。至于琉球,应该是赵完璧在随船前往安南、吕宋时经过之地,故留有一些简单的印象,如:“琉球地方甚小,其人皆偏髻着巾,不习剑铳诸技”,这里关于琉球人“偏髻着巾”和“不习剑铳诸技”的描述,基本上都和其他材料所见的古代琉球情况相符。此外,同样应该是在前往安南、吕宋的途中,赵完璧曾看到“距萨摩约三百里有硫黄山,远望山色皆黄,五六月常有烟焰”,其所指当是日本萨摩半岛以南的一座火山岛,今称硫黄岛,属日本鹿儿岛县管辖。
李晬光《赵完璧传》中对于日本情况的记述,仅仅只有两句话:
在日本时,见京都有徐福祠,徐福之裔主之,学浮屠法,有食邑,不预国政。且倭人最重我国书籍,多宝藏之,安南人亦以重货求之。
其中提到两件事。其一是赵完璧在日本京都看到有徐福祠,并且说这个徐福祠由“徐福之裔主之”,而“学浮屠法”大概是说这个徐福祠有受佛教因素影响的痕迹,同时还提到,徐福的后裔在日本“有食邑”,但不干预国政。其二是说日本人珍视朝鲜书籍,而安南人也争相从日本人手中购买。日本人历来重视书籍的收藏,这一点人所共知。而十七世纪前后日本与朝鲜之间的往来比之与中国更为密切和频繁,因此朝鲜成为其取得汉文书籍的重要渠道,这条记载大致就是反映这个情况。至于安南人高价向日本人买书这一记载,则显示了当时汉文书籍从日本流向安南这一渠道的存在。
三、结论
赵完璧远赴安南的经历,在当时的朝鲜人看来是难以置信之事,正如李晬光所言:“夫安南,去我国累万里,自古不通,况海道之窵远乎。生由东极抵交南,历风涛之险,行蛮貊之乡,冒万死得一生,以至全还,乃前古所未有者也”。李晬光对赵完璧的评价亦相当之高:“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若生者,庶几近之矣”。而更有意思的是,主人公赵完璧的名字取自完璧归赵之典故,而其经历又与完璧归赵之意暗合,也怪不得李晬光要说:“生名为完璧,抑可谓不负其名者欤”。有时候,历史就是因为这样一些巧合而变得有趣。
1、从赵完璧事件看海洋交通与人员往来
值得注意的是,赵完璧的安南之行之所以成为可能,不能不提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海上交通这一途径。赵完璧从朝鲜到日本,从日本三次往返安南,甚至还前往琉球和吕宋,最后返回朝鲜,这所有的过程都是通过海上交通实现的。通过这个事件,我们对于十七世纪亚洲海域的海上交通所能够达到的地域范围,以及亚洲各国人员经由海洋为媒介的频繁交互往来情况,无疑都能够有一个更加直观的印象。
有关历史上朝鲜半岛与安南之间直接的人员往来的记录极少,不过亦有研究为我们揭示出相关情况,比如十七世纪曾有安南商人漂流到朝鲜的济州岛,而济州岛的吏民也曾漂流到安南。这两个事件同样也是依托海洋为媒介发生的。在通常的认识中,朝鲜半岛和安南之间相隔甚远,两者直接发生联系的可能性很低,而事实上进入朝鲜时代以后,我们也很少看到两者之间存在官方外交或者商贸等人员往来情况。但恰恰由于海洋这一媒介的存在以及海上交通途径的存在,还是提供了两者建立联系的可能性,济州岛的漂流人事件和赵完璧事件,都是最好的例子。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例子,现在能被我们所发掘的还是太少。
2、赵完璧事件中的中国因素
鉴于赵完璧事件所承载的内容,现在学者一般都用它来研究朝鲜半岛与安南的关系史和文化交流史。同时,因为其中涉及到日本这一中间环节,所以也有学者用它来研究日本和安南的关系和商贸往来。当然,赵完璧事件确实很能反映这样一些问题。但是我想说的是,以往的研究似乎疏漏了这一事件背后另外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那就是中国的因素。
从表面上看,赵完璧的整个经历和中国没有直接的关系,但细究之下我们会发现,这个事件中还是存在不少中国的影子。首先就是关于日本朱印船产自中国,驾船者为中国浙江人这样一些记载,实际上反映出当时中国的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是亚洲海上交通的一个重要的支撑因素。其次,关于赵完璧提到的“李芝峰诗流行安南”的事件,背后也带有明显的中国因素。李晬光与冯克宽的诗文交流,一直被看作是朝鲜半岛与安南关系史或两者间文学交流史上的重要个案。而事实上我们必须了解,这一交流本身就是通过中国这一中间环节而实现的。类似的朝鲜与安南使臣通过朝天或燕行使行活动,在中国会面并进行交流的例子不胜枚举。而朝鲜与安南两国以中国为中介而展开的远不止文学交流,其他各方面的信息也通过这个渠道有频繁的交换。最后,最根本的一点,赵完璧之所以被雇佣登船,是因为他识得汉字,李晬光的诗流行安南,是因为安南也用汉字、习汉文、喜汉诗。李晬光有诗云“休道衣冠殊制度,却将文字共诗书”,冯克宽亦对以“彼此虽殊山海域,渊源同一圣贤书”。因此,不管是从航海技术的角度、交流中介的角度,还是汉字汉文使用的角度,在赵完璧事件中没有登场的中国,事实上是一个不出场的在场者。
总的来说,发生在十七世纪初的赵完璧事件,虽然是一个极个别的案例,但却为我们展现出了一幅十分宏观的画面,其中有朝鲜半岛、有安南、有日本、有琉球、有吕宋,还有“不出场却在场”的中国,从中我们可以直接看到或者联想到处于亚洲的这诸多国家和地区之间,通过海洋这一媒介而建立起来的种种联系。而且经由这个事件,还可以把诸如壬辰倭乱、朝天使行、通信使活动、朱印船贸易等这样一些历史情境勾连起来。我认为,类似这样的事件,无论是从国别史或者国与国关系史的视角去研究,都难免挂一漏万,必须从一个更加宏观的视野去考察,而诸如海域史或者亚洲史的视野或许更加合适,这就是这个事件的研究带给我最大的启发。
附录:
趙完璧傳(李晬光)
趙生完璧者,晉州士人也。弱冠,値丁酉倭變,被擄入日本京都,卽倭皇所居。爲倭服役甚苦,思戀鄕土,常有逃還之志。倭奴輕生重利,以商販爲農,以舟楫爲鞍馬,海外南番諸國無遠不到。以生曉解文字,挈而登舟,自甲辰連歲三往安南國。安南去日本海路三萬七千里,由薩摩州開洋,歷中朝漳州、廣東等界,抵安南興元縣。縣距其國東京八十里,乃其國都也。國內中分爲二,一安南國、一交趾國,互相爭戰,未決勝負。有文理侯鄭勦者,以宦官用事,年八十,居處甚侈,地多茅蓋,而唯文理侯家用瓦,瓦縫用油灰,以孔雀羽織綃爲帳。一日文理侯招生,生至,則有高官數十人列坐飮宴。聞生爲朝鮮人,皆厚待之,且饋酒食。問其被擄之由曰:倭奴之侵暴貴國,俺等亦聞之。頗有憫惻之色。仍出一卷書示之曰:此乃貴國李芝峯詩也。芝峯卽睟光號。詩卽睟光丁酉奉使中朝時,贈其國使臣者也。你是高麗人,能識李芝峯乎?生以鄕生,年少被擄,又不斥名,而稱芝峯,故不省芝峯爲誰某。衆歎訝久之。生閱過其書,則多記古今名作,無慮累百篇。而首題曰朝鮮國使臣李芝峯詩,皆以朱墨批點。且指其中山出異形饒象骨一聯,曰:此地有象山,所以尤妙。相與稱賞不已。旣數日,儒生等又請致于其家,盛酒饌以餉之。因言貴國乃禮義之邦,與鄙國同體,慰諭備至。談間出示一書曰:此貴國宰相李芝峯之作,我諸生人人抄錄而誦之,你可觀之。生自以朝夕人,無意省錄,且請紙筆,只傳寫數篇而還舟。厥後見學校中諸生,果多挾是書者。文理侯謂生曰:你欲求還本國,自此刷還于中朝,可以轉解,你須留此。生欲從其言,而見其國人多詐難信,又聞距本國甚遠不果云。其國男女皆被髮赤脚無鞋履,雖官貴者亦然。長者則漆齒。其人多壽,有一老人髮白而復黃,齒則如小兒,所謂黃髮兒齒者也。問其年則百有二十。其過百歲者比比有之。且俗尙讀書,鄕閭往往有學堂,誦聲相聞。兒童皆誦蒙求及陽節潘氏論,或習詩文。其讀字用合口聲,與我國字音相近。但紙最貴。書籍則皆唐本也。且喜習鳥銃,小兒亦能解放。其地甚煖。二三月有西瓜甜瓜等物。水田耕種無時。三月間,有始耕者、有將熟者、有方穫者。日候晝熱夜涼。地雖濱海,海產不敷。果則橘荔子外無他雜果。饋以乾柹則不識之。唯常喫檳榔,以靑葉同食,未知爲何物也。小說曰:南人食檳榔,以扶留藤同咀,則不澁云。蓋此物也。檳榔樹高數丈,聳直如竹有節,葉似芭蕉。木花樹甚高大,田頭在處有之,花大如芍藥,績而作布甚堅韌。桑則每年治田種之如禾麥,摘桑以飼蠶。絲絹最饒,無貴賤皆服之。渴則啖蔗草。飯則僅取充腸。常飮燒酒。用沉香屑作膏塗身面。有水牛,形如野猪,色蒼黑,人家畜養,作耕或屠食。以日氣熱,故晝則牛盡入水,日沒後方出。其角甚大,卽今黑角,倭奴貿取以來。五代史云占城有水兕,所謂水牛疑卽兕也。象則唯老撾地方出焉,謂之象山,有德象,其牙最長幾五六尺。國王畜象至七十頭,出則騎象。象有拜跪如人者。孔雀、鸚鵡、白雉、鷓鴣、胡椒亦多產焉。生亦嘗隨往呂宋國,國在西南海中,土多寶貨,人皆髡髮爲僧。琉球地方甚小,其人皆偏髻着巾,不習劍銃諸技。距薩摩約三百里有硫黃山,遠望山色皆黃,五六月常有煙焰。在日本時,見京都有徐福祠,徐福之裔主之,學浮屠法,有食邑,不預國政。且倭人最重我國書籍,多寶藏之,安南人亦以重貨求之。生又言海水西高東下。距廣東七十里,海中有鷄龍山,山極高峻,地皆淺灘。鷄龍山之東,水折而東走,舟行甚艱,必由山內以過,不然則漂流至東海乃止。蓋水勢悍急如此,自日本晝夜行四十日或五六十日始達安南,還時則順流十五晝夜可抵日本矣。大海中舟行以風便,故每三四五月可行,六月以後不得行舟。又倭船小,不能駕大海,以白金八十兩購唐船,船中人共一百八十餘名。而唐人之慣習海程者爲船主。用指南針以定東西。又用繩索垂下,鉤出水底土,以其色辨方位遠近。其所見奇怪之事甚多。而海中见游龙,寻常出没。一日,数十步外,有苍龙奄至。舟人失色。俄而黑雾涨空,有五色虹覆之,雨雹交下,波涛腾涌如沸。舟上下震荡几覆,如是者三四。盖龙奋迅欲升空而未能故也。舟人每遇龙,则辄爇硫黄及鸡毛,龙恶其臭避去。是日仓卒,取数十活鸡投火烧之。龙又将逼舟,舟人计没奈何。以铳炮数十,一时齐发,龙忽没水去,遂得脱云。生至丁未年回答使呂祐吉等入往時,哀告主倭,得還本土。其老母及妻俱無恙。亦異事也。夫安南,去我国累万里,自古不通,况海道之窵远乎。生由东极抵交南,历风涛之险,行蛮貊之乡,冒万死得一生,以至全还,乃前古所未有者也。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若生者,庶几近之矣。且生名为完璧,抑可谓不负其名者欤。
趙完璧傳(鄭士信)
趙完璧者,晉州士族人也,故掌令河晉寶之姪孫女壻也。丁酉之變,爲倭所搶,以歸于日本,服役使喚,如我國之奴屬焉。倭之欲行商于安南國獲大利者,必求得浙江人老於海善候風者及解文通意者與偕,然後乃行。完璧之主倭,旣得候風人,而未得解文人,方以言語莫通爲患,完璧素於晉州學文者也,粗解文理,主倭要與完璧行,爲盟文以約曰:往來安南之後,則永放汝任其所之云。完璧志切返國,不避死乃從之。與浙江人同浮海向安南國。海路不知其幾千里,大洋茫茫,了無島嶼止泊之處。浙江人常於船上,持候風五緉扇及日影臺,夜則看星象以分方位,及由某方向某國之路。如雲南閩浙寧波日本南蠻朝鮮耽羅之屬,瞭然指掌。又以海底沙土之色,辨其爲某地某方。常以長繩懸鐵錘,於錘下塗粘糊飯,繫長繩而下,或至直下三四百餘把者,看其錘底所粘出沙土或壚或白,以辨其地方焉。海中水色或靑或白,或赤如血色,或黑如墨汁。其黑處甚惡云。如遇海恠,必祭以油蜜果麵餠等物,擲波上以去,然後得免覆沒。行至一處,候風人曰此處無乃是乎,疑訝之間,舟已行過。忽见波上似有妇人形作恠之状,候风者大惊,卽致祭祈祷。则恠物卽因忽不见,得免患焉。自古相传此是汉时漂溺之鬼云。见横海长鲸喷波涨天,则卽下碇住船,以竢其止然后乃过。而候風者以爲此則易爲耳,如見龍來則噴水約一丈許,而舟人每驚惶禠魄。盖南海常多雾雨,海中多大龙,龙之在海中者,必靠某物上挂其身,然后得云变化升天。其例也,龙挂着船上,船必覆没。故舟人见龙之来,则错愕失色,其禳法必以生鸡五六十首,炮燖出臭,磔投船头海波,然后龙乃潜遁无患。故舟中常畜鸡数百首以行。完璧之再往来也,适一遇靑龙,其鳞甲光芒,蜿蜒来去也。其禳之如许云。舟行五十餘日,乃達安南國界。見其俗皆被髮跣行。蓋其國土無泥滓無石塊,只有軟白沙,冬暖如春,故跣行不傷足。且其國男子多畜妻妾,豪富者多至數十。每年春初,其夫分與金銀若干兩於其妻妾,使爲買賣資。其妻妾以其金銀爲終年售納之業以爲常。故其妻妾聞異國賈舶來至,則雖卿相之妻妾,必皆乘屋轎,盡率一家子女眷屬以來列坐,與倭人論價,或示其處女,求面幣。其出入,多從衛前導,甚盛矣。見處處有愛誦芝峯詩。士人問完璧曰何國人乎?完璧對以朝鮮人,爲倭所搶,驅使而來。士人曰:儞是朝鮮人,則儞知東國李芝峯乎?完璧前此未嘗聞知,故以實對。其士人曰:李芝峯儞國文章人也,爾之不知何也?仍誦芝峯所作:遠憑重譯謁君王,提封漢代新銅柱,貢獻周家舊越裳,山出異形饒虎骨,地蒸靈氣產龍香等。末句首尾三句則不傳之。豈完璧粗解文,聞之不能詳耶?且饒象骨之象字,以虎字傳誦云,豈亦誦之者之訛耶?且國俗盛文風,見其家家講誦不絶。鄕擧則如我國之鄕邑都會試取,以送于王都云。且其國之人,外似溫順而心實狡詐多貪慾。其見完璧也,有勸以逃着此國,使之通中國以回朝鮮云。而見其多詐難信,終不肯從云。完璧旣回日本,其主倭者背盟不放,又要再往安南,更成盟文爲約。完璧不得已再往,及還又不肎放去。傍隣之倭,以其再失信不祥,物議騰沸,主倭不得已放之,以故完璧得自由鳩聚銀兩,圖回本國鄕土。其母與妻俱無恙,今方安居奠業復如初。此事金直長允安而靜云。
記趙完璧見聞(李埈)
秀才趙完璧,晉陽人也。丁酉之亂,没倭中。嘗隨商倭,再往安南國,卽古越裳氏界也。所經海水有五色之異,竒詭之物,朝暮見伏無常,不可殫記。一日,望見數十步之外,白沫灑空,鱗甲閃閃,漸見蜿蜒而前,若欲跨行舟而偃息者,蓋龍自海中欲奮迅騰空而未易致力故也。一行愕眙,煨活鷄累十投之,乃避去。大洋茫茫,莫可端倪。有華人之鮮事者同在行中,鉤出水底土,視色而辨方焉。越重溟冒層濤,如附桔橰而下上。水行五十日,方到彼岸。國俗被髪泹齒,其性柔順,習詩書之敎,官制法度,略倣中朝。聞生爲東國人,爭來見,以一律誦而告曰:此乃儞國李芝峯作也。其詩曰:萬里來從瘴癘鄕,遠憑重譯謁君王,提封漢代新銅柱,貢獻周家舊越裳,山出異形饒象骨,地蒸靈氣產龍香,卽今中國逢神聖,千載風恬海不揚。生意謂芝峯是異代人,謾不致省。後數年回本國,具以事語人,始知所謂芝峯乃今春官亞卿李公睟光所自號,而詩卽公聘上國時遇安南使臣馮克寛於逆旅,相與酬唱者也。豈謂適然而遇,咳唾餘屑,散落銅柱之表,人之寶之,不啻若九苞一毛自絳霄而墜也。噫!世之人嘔心肝詠月露,欲托此而名不朽者何限。而風聲過耳湮没無聞,況望傳播於重譯之鄕,使人雋永之不已耶。彼之有意而所不可得者,公無爲而得之有餘,是何以而致也。詩曰:鼓鍾于宮,聲聞于外。言有其實則其應甚異也。以此而推,安知公前後朝天之作,不竝被天墀管絃,以鳴吾東大雅之盛也。金君而靜,聞此事於趙生,語余甚詳,異而識之,下一轉語,以備史氏之採取。萬曆辛亥暮春,興陽姓某識。